主編專訪
王依群和陳獨秀孫女陳長璞（右）
位于安徽安慶十里鋪鄉(xiāng)林業(yè)村，有一座占地110畝的陵園，群山環(huán)繞，青松蒼翠，舒朗開闊。進入陵園，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座牌坊。在牌坊正中，是“獨秀園”三個大字，兩邊分別刻著“民主”和“科學(xué)”。“民主”和“科學(xué)”是“五四運動”的精神核心和總號角。牌坊的正前方，是名為“驚雷”的一整面浮雕墻。上面記錄了陳獨秀的生平，如創(chuàng)辦《安徽俗話報》《新青年》、組建中國共產(chǎn)黨、舉行中共一大會議等重大事件。這里，就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、《新青年》主編、“五四運動”總司令、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創(chuàng)始人和中共一大至五大主要領(lǐng)導(dǎo)人陳獨秀的陵園——獨秀園。
位于安徽安慶十里鋪鄉(xiāng)林業(yè)村的獨秀園
不過，這座陵園卻不是陳獨秀的第一座墓冢。從1942年陳獨秀逝世到現(xiàn)在，前后經(jīng)歷過五次修葺和立碑。前不久，本刊主編王依群到安慶采訪了陳獨秀的孫女（陳松年之女）陳長璞女士，陳女士講述了陳獨秀墓五次遷修的故事。
陳獨秀
病逝江津 無錢安葬
“日白云黃欲暮天，更無多剩此殘年。病如檐雪銷難盡，愁似池冰結(jié)愈堅。蘄愛力窮翻入夢,煉詩心豁猛通禪。鄰家藏有中山釀,乞取深卮療不眠。”這是陳獨秀晚年在四川江津（現(xiàn)屬重慶）所作。彼時的陳獨秀生活窘迫，病疴纏身，身無長物，僅一屋一書相伴。他于病中寫下的這首《病中口占》，是對自己壯士暮年、夙愿未酬的自我感嘆，亦表達了對革命事業(yè)和并肩作戰(zhàn)的同志們深深的懷念之情。
陳獨秀不擔(dān)任黨內(nèi)職務(wù)，離開黨組織后，在上海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歲月，但他并沒有放棄革命事業(yè)，仍堅持最初的理想和信仰，時刻關(guān)注著世界形勢的發(fā)展。1932年，他致信中共中央，呼吁聯(lián)合行動，反蔣抗日。這一舉動也給關(guān)注陳獨秀已久并密謀抓捕陳獨秀的國民黨有了逮捕他的借口。1932年10月15日，國民黨政府以“危害民國罪”逮捕了陳獨秀，隨后將他送往南京老虎橋監(jiān)獄。
陳獨秀被捕后，引起了社會上的巨大反響。北平《晨報》、上海《申報》、托派機關(guān)報《先鋒》、中共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機關(guān)報《紅色中華》等都對陳獨秀被捕一事作了報道，一些有志之士也自愿加入對陳獨秀的營救。如蔡元培、柳亞子、林語堂等人合著《快郵代電》一文，替陳獨秀進行申訴；傅斯年撰寫了《陳獨秀案》一文，認(rèn)為斷無“殺這個中國革命史上光焰萬丈的大彗星之理”；章士釗也自愿替陳獨秀進行辯護。但各界對陳獨秀的營救并未成功，1933年，陳獨秀被宣判“以文字為叛國之宣傳”，獲刑13年，后改判為8年。
淞滬戰(zhàn)役爆發(fā)后，日軍轟炸南京，其中就包括老虎橋監(jiān)獄，陳獨秀也因此獲得減刑出獄。此時，國家的形勢發(fā)生了巨變，陳獨秀清醒地認(rèn)識到這個變化，他放下自己的私人恩怨，大力呼號國共合作，全民抗戰(zhàn)。他雖然積極投身革命事業(yè)，但對多方的招攬一概不理，托派想借他名望重組，國民黨以高官厚祿利誘讓陳獨秀重新組建工農(nóng)黨，都被陳獨秀拒絕。
1938年，出獄不到一年的陳獨秀輾轉(zhuǎn)到了四川江津。在江津寓居的陳獨秀除潛心致力于文學(xué)研究外，還不停地撰寫抗戰(zhàn)反日的文章，身體力行地在江津黑市中學(xué)參加抗日演講活動。此時的陳獨秀沒有經(jīng)濟來源，除了接受北大同學(xué)會的經(jīng)費和親朋好友接濟外，主要靠一些稿費艱難度日。除個別好友知道陳獨秀的身份，任誰都不會想到，這位身形清瘦、性格冷傲的老人竟然是陳獨秀。
1942年，陳獨秀在家中病逝。他過世后，由于家中極度貧困，到了無錢安葬的地步。所幸當(dāng)時江津的兩位名士鄧蟾秋、鄧燮康叔侄伸出援手，解決了困境。他們?yōu)殛惇毿闾峁┝艘粔K墓地，又為他置辦了楠木棺材和壽衣，用絲帛包裹全身入殮，將他安葬在大西門外鼎山山麓之康莊。書法家葛俞康篆刻了“獨秀陳先生之墓”的碑文。
晚年的陳獨秀是落寞的，然而為他送葬的氣氛卻異常的熱鬧。據(jù)記載，陳獨秀去世后，前后送行的有幾百人之多，其中不乏各方名流紳士。據(jù)說連縣長在鞠躬時，還只能站在人群的最后頭。三十里的路程，沿路一直有人放鞭炮送行。
隱名遷墓 魂歸故里
陳獨秀的大兒子陳延年、二兒子陳喬年，在父親的引領(lǐng)下投身革命事業(yè)。不幸的是，在大革命時期他們分別于1927年和1928年被國民黨逮捕，并遭到殘酷迫害，在上海龍華壯烈犧牲。在陳獨秀彌留之際，陪伴在他身邊的只有兒子陳松年。陳松年沒有忘記父親的臨終遺言：“以后回家，把我的棺木和祖母的棺木都帶回去，我和你母親合葬在一起。”但當(dāng)時的陳松年囊中羞澀，無法承擔(dān)將棺木運回遠(yuǎn)在故鄉(xiāng)安慶的費用，只能暫時將父親葬在江津。
陳松年（左二），陳長璞（左三），攝于1979年
從1942年陳獨秀去世，到1947年解放戰(zhàn)爭勝利前夕，在這五年的時間里，陳松年攢夠了陳獨秀和祖母的棺木運回故鄉(xiāng)所需要的資金，可以將父親和祖母謝氏的靈柩運回故鄉(xiāng)，讓親人的魂靈得到安息。
陳長璞回憶起此事，說道：“先祖母高曉嵐生前請風(fēng)水先生在安慶北郊林業(yè)大隊選擇了一塊墓地，占地兩畝左右，1930逝世后便安葬于此。她生前曾與先父陳松年說過：‘我與你父親，生不同衾死同穴’。1947年6月1日，先父陳松年遵照先祖母遺囑，將先祖父靈柩和先祖母靈柩合葬在一起，并立碑‘先考仲甫公之墓’，墓碑大小比先祖母的碑小三分之一。”
陳松年沒有用“陳獨秀”一名立碑的舉動，也讓陳獨秀回歸到了一個普通父親和普通老百姓的角色。但更重要的是，他本意是旨在保護陳獨秀墓的安全。
1953年毛澤東主席南方巡視，軍艦停泊在安慶時，與時任安慶地委書記的傅大章說：“安慶是陳獨秀的故鄉(xiāng)，聽說他還有個小兒子在安慶，若他政治上生活上有困難，你們要給予照顧解決。”隨后，當(dāng)?shù)毓簿终业搅岁惣液笕说南侣洹?954年開始，每月由統(tǒng)戰(zhàn)部門補貼30元生活費給陳家，一直發(fā)放到1990年陳松年過世。
陳長璞還回憶，因陳獨秀的身份敏感，自1947年靈柩落葬安慶至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，陳松年從未攜帶家人前去祭祀過。每逢陳獨秀的忌日和清明、冬至，陳松年只是自己去墳?zāi)骨暗磕钇蹋蛔鋈魏渭漓胄袨椋@讓當(dāng)時還年幼的陳長璞頗感不解。然而，正是由于陳松年有意識地保護，陳獨秀的墓冢一直沒有遭受到大的破壞。
百年誕辰 立碑顯名
獨秀園中傲立的陳獨秀塑像
“文革”結(jié)束后，民間的一些學(xué)者和專家重啟了對陳獨秀的研究，尤其對陳獨秀在建黨和“五四”運動方面起到的重要作用做出了肯定，一批有關(guān)陳獨秀生平的研究專著也紛紛出版。陳獨秀墓的第三次修建，正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。
陳長璞回憶道，這次修建，離不開一個人的大力主導(dǎo)，那就是時任安徽省委宣傳部長的藍天。1979年，藍天就陳獨秀問題特意致電安慶市委：“今年是陳獨秀誕辰一百周年，安慶市委可以不出面，但是要由市政府撥點款給陳獨秀的家屬，讓他們出面將陳獨秀墓修繕一下。”于是，市委相關(guān)部門就派人聯(lián)系上了陳長璞，給了陳家200元的修繕經(jīng)費。200元在1979年可謂巨款，但于修繕墓地一事還是杯水車薪。
自上次修墓以來，在這三十多年間，陳獨秀墓冢變得幾乎與地面一樣平，墓冢周圍又密密麻麻的種上了杉樹，致使墓冢位置難以辨認(rèn)。為慎重起見，陳松年找到了當(dāng)時為陳獨秀抬棺的一位朱姓老農(nóng)民，經(jīng)過他的認(rèn)真指認(rèn)，再加上陳松年每年去悼念時，也做了相應(yīng)的標(biāo)識，這才確認(rèn)了陳獨秀墓的具體位置。
找到陳獨秀墓所在地后，陳家便用這200元經(jīng)費，在原址上為陳獨秀重新壘起一個簡單的墳冢，并重新以陳延年、陳喬年、陳松年、陳鶴年（陳獨秀與高君曼之子）四個兒子的身份立了塊碑。碑文由陳長璞親擬，并交由陳松年審閱。這一次，碑上正大光明地寫上了“陳公仲甫字獨秀、母高太夫人合葬之墓”幾個字，昭告世人沉睡于此地的墓主人身份。
陳獨秀墓能夠遷回故里，陳松年功不可沒。陳長璞在回憶起父親陳松年時，總是感慨萬分。
陳松年1947年回到故鄉(xiāng)安慶后，當(dāng)時的安慶女中（今安慶二中）校長曾聘請他去學(xué)校任職。陳松年卻婉言謝絕了，并說道：“我已經(jīng)吃了半輩子的粉筆灰，下半輩子不想再吃了。”當(dāng)時，一家?guī)卓谌硕际强恐鴰准业钁羲忘c糧食蔬菜，以及陳松年的妻子在外面做些納鞋底、糊火柴盒等工作來勉強維持生活的。解放后，安慶市政府成立了“安慶市磚瓦廠”，優(yōu)先錄用烈士軍屬子弟作為職工人員。文件一下達，陳松年立即去當(dāng)?shù)貏趧泳謭罅嗣ｊ愰L璞回憶起父親對職業(yè)的選擇一事，動情地說道：“父親常說，他進入窯廠工作，就像是進入了保險公司一樣有了保障。他是為了保護我們幾個孩子啊。”
陳松年為人低調(diào)，從不與人提起自己的父親。他吃苦耐勞，又肯鉆研，在技術(shù)上得到了業(yè)內(nèi)的一致認(rèn)可。他對人友好和藹，工友們在工作上遇到疑難問題都愿意去找他幫忙，他總能給出解決方案，也因此被工友們稱為“陳博士”。久而久之，若是問起“陳松年是誰”，無人知曉；但若是問“陳博士”，大家都知道是誰。但工友們并不知道，這位被他們稱為“陳博士”的寡言少語的年輕人，竟然是陳獨秀的兒子。
鄧公批示 墓地重修
1979年對陳獨秀墓的修繕只是搶救性的修繕，墓的規(guī)格與陳獨秀的身份是不相稱的。因此，陳長璞與一位陳家后人一道，給鄧小平寫了一封信，其中就包含了對于重新修建陳獨秀墓的請示。
鄧小平閱后作了批示。批示由中共中央辦公廳轉(zhuǎn)到安徽省辦公廳，再由安徽省辦公廳轉(zhuǎn)至安慶市委辦公室，安慶市委辦公室的同志電話通知了陳長璞。批示提出：陳獨秀墓重新立碑，可以作為文物保護起來。
這便有了陳獨秀墓的第四次修繕。這一次墓地的修繕，由市文化局接手，關(guān)于墓地的一些修繕問題，市文化局聽取了陳家人的意見。
陳長璞回憶，當(dāng)時父親陳松年是這樣說的：“在目前狀況下，沒有什么可參考的，就按照四川下葬時那個墓的規(guī)模去辦吧，不要封頂也可以。過去不是有句話叫蓋棺定論嗎？我父親到現(xiàn)在還沒有蓋棺定論，這次修墓就不要封頂了吧。”市文化局采納了這個意見，在修繕陳獨秀墓時果然沒有封頂。同時，他們請了安徽省書法協(xié)會的張建中為墓碑題了“陳獨秀之墓”五個字。
從“先考仲甫公之墓”這樣的家墳，到這次“陳獨秀之墓”的保護性修墓，前后共花了34年。這次修繕前后一共花了三年時間，1983年正式完工。
政府撥款 大修建園
1994年，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的《中共黨史人物傳》第一次將陳獨秀作為黨內(nèi)人物收錄進冊，改變了以往將陳獨秀不看作黨內(nèi)人物的做法。1997年，由于聯(lián)共中央一些檔案的解密和譯介，國內(nèi)掀起了一場關(guān)于陳獨秀和大革命的研究浪潮，對陳獨秀的“右傾機會主義”展開了深刻討論。
也是在這一年，陳長璞又給當(dāng)時的國家領(lǐng)導(dǎo)人江澤民寫了一封信，希望陳獨秀的思想在史學(xué)界加強研究，以期能夠引起足夠重視，以史為鑒，昭示社會。當(dāng)時江澤民將此信交由曾慶紅，曾慶紅批示后，又將文件下發(fā)到國家文物局，同意重修陳獨秀墓一事。陳長璞在得到回復(fù)后，就開始北京、安慶兩地奔波的歷程。通過她的努力，最終爭取到了85萬的修繕經(jīng)費。同時，安慶市政府又撥付配套資金50萬。1999年，陳獨秀墓開始了第五次修繕。
墓的修建很快完成了，但立碑一事又讓陳長璞犯了難。墓碑上寫什么字，由誰來寫，大家意見都不一致。有人說，可以請同是安慶人的趙樸初老先生來題字；又有人說，可以集陳獨秀自己的字，來做這個碑文。陳長璞為慎重起見，便請示了當(dāng)時的安慶市委書記陳履祥。陳履祥熱情地接待了她，并問她是怎么看待這兩個意見的。
“這兩個想法我都不是很贊同。”陳長璞直言不諱。
“說說你的想法？”陳履祥很驚奇。
“我認(rèn)為，第一，趙樸初老先生無論從人品還是藝品來說，都是一等的。但是我個人認(rèn)為，趙老是佛教領(lǐng)袖，給陳獨秀墓碑題字，合不合適？不管怎么說，陳獨秀畢竟是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創(chuàng)始人。”陳長璞說道。陳履祥點了點頭。
“第二，關(guān)于集本人字的意見。歷史上還沒有集本人字題寫墓碑的先例，這樣做也不是很妥帖。”陳長璞又說道。陳履祥再次點了點頭：“那你自己是個什么想法？”
“要不然集歷史上名人的字，要不然就用電腦打字，黑體或者顏體我覺得都很不錯。尤其是顏體，題墓字也顯得比較莊重。”陳長璞說出了自己的想法。
陳履祥笑笑：“我覺得你說的都很有道理。就按你的意思辦吧！”
陳長璞得到市委書記的認(rèn)可后，便找到時任安慶市博物館館長的胡寄樵征求意見。胡寄樵精通書法和篆刻，他給陳長璞提議：“電腦刻字未免太輕飄飄，我覺得還是集字比較好！我看，集唐朝歐陽詢的字還合適，你若同意，我就著手集。”陳長璞一聽，點頭表示同意。
隨后，陳長璞到岳西縣購買合適的黑色大理石，并請篆刻師傅，集了歐陽詢的字，來為陳獨秀刻碑。碑文是“陳獨秀先生之墓”，由陳履祥加上了“先生”兩字，以示對陳獨秀的尊敬。當(dāng)時的交通不便利，石碑沉重不便運輸，是在石碑下面安裝了滑輪，才將石碑從岳西滾到了安慶。當(dāng)時陳長璞在市文化局任職，兼任陳獨秀墓園修繕管理處主任，在她的親自監(jiān)督下，陳獨秀墓的第五次修繕圓滿完工。
2004年，安慶市政府撥款并號召全市共產(chǎn)黨員捐款籌建獨秀園，捐款300元以上的人將其名字刻在紀(jì)念碑上，并頒發(fā)紀(jì)念手冊一份，以示永久紀(jì)念。獨秀園后于2008年竣工，并對外正式開放。2009年，陳獨秀紀(jì)念館修建完工并對外開放。現(xiàn)在獨秀園包括：陳獨秀墓、驚雷浮雕、石牌坊、柏林墓道、陳獨秀銅像、新青年碑刻和紀(jì)念水塘。如今，陳獨秀墓列入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，獨秀園也成了安徽省愛國主義教育基地、國家AAAA級旅游景區(qū)。
獨秀園中的《敬告青年》石碑
“云山蒼蒼，江水泱泱。
先生之風(fēng)，山高水長。”
陳獨秀的一生，正如他陵園里的那汪清池一般，端方正直，肝膽照人。墓旁的青松傲立，訴說著他桀驁不屈的一生。春秋代序，清風(fēng)拂園，任由后世評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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